眼前这个衣衫褴褛,似鬼非人的阶下囚,竟是曾耀及大梁,长守陇西十年之久的长敬侯世子,柳映州。
自打攻玉入宫以来,无时无刻不曾念及家人,由日魂牵梦萦的人,如今就在自己面前,但却直让她认不出来了…物是人非。
印象里,攻玉鲜少见着大哥,因长敬侯是以随元帝征伐起家,子承父业,柳映州自幼便在陇西长大,替父亲守着大梁的边关,十几年间回京的次数五个指头都数得尽,每每见了,也是风尘仆仆,不消时便会再次离开长安。
即便如此,大哥仍旧时常寄信回家,从攻玉识字起,便雷打不动的一月一封,大哥的字如他本人一般,笔力苍劲,字字磅礴,她将大哥视作标榜与敬重的兄长,比起柳映山,更多依仗与仰然。
这形象在攻玉见到身前人后,彻底轰然倒塌了,眼前大哥不过颓然囚徒,被锁在这昭狱里度日如年,不仅心痛,更多的是茫然。
大哥被关押在昭狱,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关押在后宫,只做皇帝一人的阶下囚。
攻玉抬手捂住了嘴,目光直勾勾看着柳映州,她一边使了狠力挣开皇帝圈着她的手臂,一边走到柳映州的身前,自衣里摸出帕子,指尖抚上他的面颊,将上头的血污抹去,边抹,眼泪边流了满脸,她喃道:“哥哥…”
越擦,底下的痕迹变越是触目惊心,柳映州的面颊上疤痕层层堆叠,旧的新生了皮肉,露出粉来,新的又重新渗着一股子红艳,虽说是伤在他的身上,但攻玉只感觉自己的面颊也隐隐作痛。
柳映州默不作声的偏了头,不愿让自己的妹妹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面孔,在她眼里,哥哥理应是无所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庇佑她不遭任何变故的。
攻玉愣了半晌,扔了帕子扑到柳映州的怀里,泪水不自主的打在他的衣衫里,柳映州想要伸手去抚她那颤抖的脑袋,却又不得已,只能无奈又痛心地看着,呼吸都成了一种负罪。
他狠狠的咳嗽着,忽得,自喉间吐出一股浓红的稠血来,又猛的喘了几下,挺着沙哑的嗓音闷声:“小妹…?”
“哥哥…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攻玉慌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净,擦不彻底,她扬起脸去看柳映州,柳映州却垂下眼皮,不愿看她。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谁带…你来的?”柳映州吞吐着模糊的字符,一边想去擦她的泪,却又记起自己已经失了一条手臂,颇有些落寞的哑然。
攻玉张嘴要说话,便被一道无不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开来,“朕。”
攻玉蓦得回过头去,险些忘了牢狱内还有除了她与柳映州外的第三个人,皇帝面无表情的坐在太监端来的圈椅上看着,身躯拢在氅衣的阴影底下,他道:“你兄妹二人殷殷叙旧的模样,倒还真叫朕感动。”
说罢,轻飘飘看了眼柳映州,淡笑,“许久未见,爱卿可还安好?”
柳映州如今这副样子怎么看也怎么和安好无关,他这句话说的颇具讽刺,让攻玉顿时宛如被扼住喉咙一样,回头望去。
皇帝也不看她,只径直起身,走到跟前,抬手将攻玉从她哥哥身上拨了下来,又用指尖轻拍了拍柳映州的肩,方才不紧不慢的握了身侧女子的腰。
柳映州缓缓撩起了眼帘,重重咳了几下,复用那声带尽毁的嗓音开口道:“回圣上的话,臣安。”
皇帝道,“你有多久未曾见着你妹妹了?”他思虑了片刻,又接,“少说也是三年了罢。”
侯府一朝失势,攻玉只晓得柳映州被砍断一臂逃走长安,以为早已是天人两隔之时,从未想过今日会再度见面,还是在昭狱,这个寸草不生的人间炼地。
“三年…”柳映州忽得笑了,他声音嘶哑黯然,笑起来也很难听,“原来才三年。”
千数来天的日子,足以天翻地覆,让他从威名赫赫的世子爷落魄到如今无名无姓的罪臣,可谁又记得陇西十年光阴,干旱多灾,外敌不断,他仍从未选择过回头。
落得个如此下场,柳映州只想笑,笑得越大声越好,越能疏解心头之恨。
他自然非是君子,诚然是成王败寇,终得苦果,他都认了,但皇帝果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让他下了狱日日受尽折磨也就罢了,竟连他妹妹一届女子也不放过。
看着自己的小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虽说是珠宝玉石不尽其数的堆在身上,却再看不到曾经的明媚张扬了,他却只得将酸涩咽下往肚里吞,到底皇帝留他条命算是仁慈,又如何在苛求保护小妹呢?
皇帝垂下眼皮去看自己怀里仍颤着身子的攻玉,下意识的摸了摸她,却发现她的皮肉已经是冰凉刺骨,皇帝皱皱眉,更紧的拥住她,俯身淡道:“久别再见,怎么瞧着你还是不大舒服?”
他又眯了眯眸子,“还是说,你不愿见到你兄长?”
攻玉张了张嘴,找回了点自己的声音:“…愿意,臣妾很高兴。”
话落,她停了停,挣开了皇帝的怀抱,拧过身来朝他行礼,边行礼边低声道:“多谢陛下厚爱,还能再遇兄长,已是天赐恩泽。”
皇帝这才笑了笑,虚虚伸出手将攻玉搀扶起来,但分明感受得到攻玉的胳膊在被他触到的一瞬间往回缩了一缩,皇帝面不改色的将她立好,拍了拍她的脸蛋,和声说,“如此便好。”
“既是高兴,怎么不笑笑?”皇帝问她,边问,边箍着她的手臂,叫她动弹不得,攻玉强忍着心中的恶心与冰冷,试图扯出一抹笑,可她尽是再用力气去动面上的皮肉,也丝毫不听她的使唤。
攻玉半晌后,才垂眼诚回:“陛下,我笑不出来。”她此刻的神情凄婉,面色苍白如纸,身子也虚弱到摇摇欲坠,消瘦的躯体掩埋在锦衣里,看不清楚,皇帝将她带在怀里,抬她的小脸。
“那怎么能算高兴?”皇帝熟练的将她有些汗水的发丝挽在耳根后,又用指腹去摩挲她的耳廓,把雪白擦的泛红起来,耳朵在他的指尖变得热烫,攻玉仍是不说话。
她是真不想在自己的哥哥面前与皇帝过多攀谈,很…,若用词来形容,那便用难堪罢,毕竟自己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只能忍着受他的“爱意”灌溉,着实侮辱至极。
柳映州看着攻玉,移过目光去,不忍再看,他心里痛楚不比攻玉少一分,不过,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怨气,怪自己无能,又怪自己福薄。
气氛一度变得极其诡异,但皇帝这人的养气功夫极好,就像什么都察觉不到似的,甚至低下身子,啄了啄攻玉的唇边,攻玉浑身一抖,下意识退了半步,“不要…不要陛下。”
攻玉丝毫不怀疑他能在自己哥哥面前做出些令人发指的事情,内心惊悚更甚,皇帝眸色渐深,慢声:“朕还没有这等嗜好,你躲什么?”
她下意识咬了咬腮,撞上皇帝的目光后,吐了口气来,颇有些示弱地意味,她有些乖巧的往前了些,微微湿润了眼眶,埋了脸在衣领里,“陛下可否容臣妾说实话?”
皇帝用手点点她唇,淡道:“但说无妨。”
攻玉这才思虑了片刻,不去看自己的哥哥,抚过皇帝的掌心,将自己的脑袋放上去,柔软的青丝蹭了蹭,宛如狸奴一般伏低做小:“三年未见兄长,此次骤然相认,幸然之余…”她一顿,“见兄长伤痕累累,臣妾的确不适,但臣妾自知兄长罪人之躯,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望陛下能稍谅臣妾之心。”她的嗓音有些含糊,将皇帝直弄的掌心发痒,皇帝静默了会儿,正让攻玉以为自己惹了皇帝盛怒时,他才出了声。
皇帝将她的小脸儿掐起来,不轻不重的揉捻了些,“还以为你真当只会与朕说些虚以委蛇的话,不错。”
他微眯凤眼,瞧她柔软朱唇,忍着直接贴上去好好品尝一番的冲动,柔声:“既让你不快了,朕便代你惩了那人,可好?”
无需等攻玉的开口回应,换句话便是皇帝已做了决定,借了个由头象征性问了问攻玉而已,至于攻玉回答好与不好,都不重要。
复又微扬了声唤来外头太监,攻玉张了张口,片刻后又合上,想看他到底要作何。皇帝余光瞥了眼柳映州的伤势,问:“谁准你们将世子伤成这样?将上刑的人带上来。”
太监吓的一哆嗦,心道不就是您让干的吗,满朝上下任何事,没皇帝的意思谁敢私自决定?想丢命了不成。他苦哈哈的在心里打个冷颤,禀道:“回陛下的话,是南镇抚司千户王大人。”
皇帝点头,“叫他过来。”
太监道是,低头看着地匆匆迈腿走了,攻玉心头顿时有些不安的感触,扑通扑通跳的节奏愈发快了起来,她扬脸略迟疑:“陛下?”
皇帝没说话,不待几时,王大人便跟着那太监过了来,他亦是疑惑又震惊,惊在皇帝居然亲自带着后妃来了昭狱,疑在叫他而来所为何事,该不会是当着贵妃的面儿上给她兄长上刑?未免有些过于残忍。
不过还未等他思索出个一二三,便听见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你给世子上的刑?”
王大人愣愣地反映了两秒世子是谁,这才记起眼前的这位囚人,是曾经的长敬侯世子。他扑通一声跪下,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只拱手说,“是臣。”
皇帝唔了声,一手支下颌,一手隔空点了点攻玉,“贵妃心里念着兄长,见了此景极是悲痛,你当如何?”
他这下真是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他又如何知道怎么办?那柳映州一张嘴堪比铜墙铁铸,任怎么敲打都开不了分毫,昭狱原是锦衣卫的私牢,得了皇帝首肯,这才用上了酷刑逼供,虽说是狠了些…但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也未曾等到他继续讲话,似是耐心已经告了罄,他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处,两声闷响,就有太监握着拂尘进来,恭敬问,“陛下?”
顿了顿,皇帝才摆了摆手,用一副很是清润的口吻道:“弄出去罢。”
至于是弄出去做什么,昭狱里的太监个个儿都是人精,自然都是不言而喻,太监道了是,又有几个人把王大人架了起来,往外拖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
皇帝仿若未闻,攻玉却面上的血色尽失,去看自己的哥哥,发现柳映山的神色也是复杂至极。
攻玉蹲下身子,手指在柱上擦出一抹痕迹来。
那双龙纹靴慢条斯理的踩着坑洼地面,踱到了攻玉的跟前,攻玉缓缓的,缓缓地抬起眼,她脸颊上有着已经风干的泪色,更显病白。
“贵妃说了不适,朕自当替贵妃解决烦忧。”皇帝微笑着低下眼,居高临下的看她。
此刻玄色的大氅褪去,皇帝便只剩下那件月白镶金的衣袍,袍角处也染了脏污,他伸出那只洁白无瑕的手。
“贵妃,回答朕,你高兴么?”
他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