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绝配啊!”
那声短促、响亮、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兴奋的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刚刚被李昀精湛箫声抚平的沁芳亭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丝竹声停了,谈笑声歇了,连风吹过亭角铜铃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像一尊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永嘉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保养得宜的脸上,雍容的笑容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错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赵婉茹和那群贵女更是惊得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眼中的幸灾乐祸瞬间被一种看疯子的震惊取代。
张立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完了!她刚才说了什么?!她居然在皇家别苑、在长公主面前、当着满长安的贵胄名流……喊出了这种语焉不详、引人遐思的惊人之语?!这跟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地、求救般地看向李昀。
这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李昀依旧端坐在那里,姿态甚至没有太大变化。但他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已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安抚,而是如同寒潭瞬间凝结成冰!那目光锐利如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深不见底的寒意!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目光冰冷刺骨,瞬间冻结了张立红全身的血液!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放肆!”一声尖利的呵斥打破了死寂。赵婉茹率先反应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恶意,她指着张立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变调,“张玉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长公主殿下面前胡言乱语!‘绝配’?如此孟浪轻浮之语,简直……简直有失体统!污了这满园春色!”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瞬间点燃了亭内压抑的气氛。
“是啊!什么‘绝配’?简直莫名其妙!”
“莫不是落水真把脑子淹坏了?竟如此失心疯!”
“张侍郎家的家教……今日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长公主殿下在此,岂容她如此放肆!”
贵女们七嘴八舌的指责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句都带着鄙夷和幸灾乐祸,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要将她彻底吞噬。张立红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求助的目光再次慌乱地投向李昀,却只撞上他更加冰冷、更加深邃、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透的视线。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维护之意,只有深沉的探究和……一种令她心悸的、仿佛被猛兽锁定的危险感。
永嘉长公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她目光如电,扫过瑟瑟发抖、如同风中落叶般的张立红,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张玉姝,你方才……所言何意?”
“我……我……”张立红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解释?怎么解释?说她觉得那俩帅哥站一起特别和谐?“臣女……臣女……”她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就在这千钧一发、张立红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拖下去治罪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李昀,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锦袍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流畅的弧度,身姿挺拔如松。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静地落在永嘉长公主身上,微微躬身,声音依旧清越温润,听不出丝毫波澜:
“姑母息怒。张娘子落水后,神思受扰,时有惊悸呓语之症,御医亦曾言此乃‘离魂症’之兆,需静心调养,免受刺激。”他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方才园中景致,或触其心神,引得旧疾复发,一时失态,并非本意。侄儿观其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恐不适久留。未免惊扰姑母及诸位雅兴,侄儿斗胆,先行送张娘子回府静养,望姑母恩准。”
“离魂症”三个字一出,亭内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看向张立红的眼神,从鄙夷愤怒,变成了惊疑不定和一丝……避之不及的忌惮。
永嘉长公主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些许,审视的目光在李昀平静无波的脸上和张立红那副魂不附体、冷汗淋漓的惨状上转了一圈。侄儿的话有理有据,且抬出了御医诊断,她也不好当众驳斥。更何况,让一个疑似“失心疯”的人继续留在这里,也确实有碍观瞻。
“……也罢。”长公主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和厌烦,“既如此,昀儿你便辛苦一趟,送她回去吧。好生将养着,莫要再出来惊扰他人。”
“侄儿遵命。”李昀恭敬行礼,随即转身,目光落在依旧僵在原地的张立红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张娘子,随本王来。”
那声音如同冰水浇头,让张立红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几分。她甚至不敢再看亭内任何人的表情,尤其是赵婉茹那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的眼神。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紧紧跟在了李昀身后。绿翘也慌忙跟上,小脸吓得煞白。
马车在端王府侧门停下,一路无话,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绿翘搀扶着依旧失魂落魄的张立红回到听雨轩,李昀并未跟入,只是站在院门外,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丢下一句:“好生歇着,明日辰时,静思堂。”便转身离去,玄色披风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听雨轩内,门窗紧闭,灯火昏暗。张立红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脚踏上,背靠着床沿,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紫藤花架下的质问、冰冷的契约、以及赏春宴上那彻底暴露的难堪,如同无数冰冷的碎片,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恐惧、屈辱、茫然,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绿翘小心翼翼地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寝衣,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娘子……您别这样……世子殿下他……他到底……”她不敢问下去,那花架下的气氛太过可怕。
张立红缓缓抬起头,看着绿翘哭红的眼睛,那里面是真切的担忧和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绿翘的手腕,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绿翘……什么都别问。记住,从今往后,我只是张玉姝。一个……脑子受了伤,需要静养的张玉姝。其他的……忘掉!一个字也不许提!”
绿翘被她眼中的狠厉吓住,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奴婢……奴婢记住了!奴婢死也不会说!”
这一夜,听雨轩主仆二人几乎无眠。张立红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一遍遍咀嚼着李昀那冰冷的话语——“你的眼睛,就是本王的眼睛;你的耳朵,就是本王的耳朵。”成为眼线,成为他窥探他人的工具……这巨大的屈辱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但比屈辱更清晰的,是李昀最后那句冰冷的威胁——不答应,就只有消失。
她没有选择。一点都没有。
翌日,辰时。
静思堂的书房内,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松雪气息和沉水香的冷香。李昀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并未处理公文,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素帕擦拭着那支羊脂白玉箫。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张立红站在书案前,垂着眼,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脸上未施脂粉,只薄薄敷了一层粉遮盖眼底的青黑,强打精神,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挺直的脊背,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看来,张娘子休息得尚可?”李昀并未抬头,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
“劳殿下挂心,好多了。”张立红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李昀放下玉箫,终于抬起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强装的镇定。“既如此,本王便交付你第一件事。”
张立红的心猛地一紧,来了!
李昀从案上拿起一张制作精美的洒金请柬,推到张立红面前。“三日后,吏部尚书赵府设宴,贺赵老夫人六十寿辰。这是你的请柬。”
吏部尚书赵府?赵婉茹的家?!张立红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赵尚书乃朝中重臣,此番寿宴,京中勋贵名流云集,必是热闹非凡。”李昀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本王要你赴宴。以张玉姝的身份,谨言慎行,做好你‘静养才女’的本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案上,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张立红,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迫感:“本王要你做的,是看,是听。看宴席之上,赵尚书与哪些人交谈甚密?听他们言语之间,可有关乎‘漕运’、‘盐引’、或是‘北境’的字眼?更要看……赵婉茹今日,与哪些人走得近?说了些什么?尤其……”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奇异的引导:“尤其留意那些……让你觉得‘有趣’、‘特别’、或是‘不同寻常’的宾客互动。就像昨日……你在水榭边看到的那样。把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感,事无巨细,回来禀报于本王。”
又是“有趣”!又是“特别”!张立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他这是在赤裸裸地提醒她,她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拥有特殊癖好、能发现常人忽略之处的“工具”!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臣女……明白了。”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很好。”李昀似乎很满意她的“识相”,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疏离的姿态。“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承诺。若有差池……”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张立红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让她窒息的书房。直到走出静思堂的院门,被外面微凉的晨风一吹,她才感觉肺部重新灌入了空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吏部尚书赵府的寿宴,果然如李昀所言,盛大非凡。府邸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车马盈门。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食物的香气。
张立红一身低调的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在绿翘的陪同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谨记李昀的“谨言慎行”,全程低着头,跟在几位相熟的(或者说原主相熟的)贵女身后,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需要静养的“病弱才女”角色。
赵婉茹作为主人家的小姐,自然是全场焦点。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照人,一身石榴红蹙金绣牡丹长裙,光彩夺目。她如同花蝴蝶般穿梭在宾客之间,言笑晏晏,八面玲珑。只是在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张立红时,那笑容里便多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怨毒和轻蔑。
张立红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恶意的目光,但她强迫自己无视。她的任务不是和赵婉茹斗气,而是……做李昀的眼睛和耳朵。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位上的赵尚书,身材微胖,面容和善,正与几位身着紫袍、气度不凡的大员谈笑风生。张立红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飘过来的只言片语:
“……江南漕粮……今岁还算顺畅……”
“……盐道上的事,还需严大人多费心……”
“……北境风沙大,将士们辛苦啊……”
漕粮、盐道、北境!这些关键词如同警铃,瞬间在张立红脑中拉响!她努力记下那几位与赵尚书交谈的官员的样貌特征和官袍颜色。
接着,她的目光扫向年轻一辈的圈子。赵婉茹正被一群公子哥儿簇拥着,巧笑倩兮。她似乎对其中一位穿着宝蓝锦袍、容貌俊朗的公子格外热络,频频举杯。那公子看着赵婉茹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讨好和倾慕。
“那是忠勤伯家的三公子,刘子安。”旁边一位相熟的贵女见张立红似乎在看那边,小声在她耳边八卦,“听说赵家有意与刘家结亲呢。赵姐姐似乎……也挺中意他的。”
张立红心下了然。原来赵婉茹的“目标”是这位刘公子。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宴会厅靠近后花园门廊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站着两个人。
一位正是昨日在撷芳园水榭边见过的玄衣公子!他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剑眉紧蹙,侧脸线条冷硬,正低声对面前一人说着什么。他面前的人,背对着张立红,只能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文士常服的背影,身形清瘦。
玄衣公子的表情似乎有些激动,语速很快,眼神锐利。而那位藏青文士只是微微侧头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姿态沉稳。玄衣公子说着说着,突然伸手,似乎想抓住藏青文士的手臂,但动作在半途硬生生顿住,五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藏青文士微微侧身,似乎安抚性地说了句什么,玄衣公子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放松,但那紧握的拳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压抑的张力,以及那种超越寻常同僚关系的紧张氛围,瞬间抓住了张立红全部的注意力!这感觉……太强烈了!比昨日水榭边那和谐的画面,更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刺激感!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角落,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李昀要的“不同寻常”……这就是!她甚至能感觉到玄衣公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而藏青文士的背影,则透着一股沉静如渊、掌控一切的气息。
就在她看得入神之际,一道充满恶意的娇笑声在她身后突兀地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的张才女吗?病恹恹地躲在这里偷看什么呢?莫不是……又看到什么‘绝配’的景致了?”
是赵婉茹!
她不知何时摆脱了那群公子哥的簇拥,带着两个同样面带讥诮的跟班贵女,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张立红身后!她顺着张立红刚才专注的目光方向,自然也看到了角落里的玄衣公子和藏青文士。
赵婉茹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恶毒的光芒!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报复这个让她在赏春宴上颜面尽失、还害得她被父亲训斥的“疯子”!此刻,这个把柄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故意拔高了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指着角落的方向,大声道:
“哎呀!张玉姝!你盯着秦将军和宋先生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莫不是……又犯了什么‘离魂症’,觉得这两位大人也……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脸上是恶毒而得意的笑容。
她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宾客的目光!众人纷纷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角落里的玄衣公子(秦将军?)和藏青文士(宋先生?),然后又齐刷刷地看向脸色瞬间煞白的张立红!
“秦将军?哪个秦将军?”
“还能有谁?自然是刚被陛下召回京述职的北境骁骑将军秦烈!”
“他旁边那位……好像是端亲王殿下新近延请入府的幕僚,姓宋的先生?”
“嘶……张玉姝盯着他们看什么?还看得那么入神?”
“该不会……真如赵小姐所说……”
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瞬间刺向张立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又被赵婉茹抓住了!而且这次牵扯到的,竟然是北境的将军和……端亲王府的幕僚?!
秦烈(玄衣公子)和那位宋先生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秦烈剑眉紧锁,冷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带着不悦和被打扰的怒气,瞬间锁定了张立红!那眼神中的锐利和压迫感,让张立红如同被猛兽盯上,浑身血液都仿佛冻僵!而那位宋先生,面容清癯,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扫了这边一眼,那目光却如同深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让张立红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被两道如此锐利、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目光同时锁定,张立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越、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在她身侧响起:
“玉姝妹妹脸色怎么如此难看?可是身体又不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