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未央宫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巍峨的宫阙之上。寅时刚过,黎明前最深的寒意渗入骨髓。含仁殿外空旷漫长的御道上,一列小小的队伍在浓重的黑暗里无声蠕动。没有灯火,只有远处宫墙上巡夜侍卫手中灯笼投下的、模糊摇曳的微光,映出一张张稚嫩却麻木的脸庞。
她们是被征召入宫的童女,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深秋的寒气,孩子们瑟缩着,像一群被驱赶的羔羊,只余下细碎压抑的抽噎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队伍中,两个女孩紧紧依偎在一起。稍大些的是十一岁的朱满月,她牢牢抓着妹妹的手。朱思离不过七八岁,身量娇小,身上过大的襦裙拖曳在地。
“姐姐……我怕……”朱思离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别怕,阿珠,”朱满月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镇定,“跟着姐姐,别出声。”她捏紧妹妹冰凉的小手。
然而恐惧像藤蔓缠绕着朱思离的腿脚。一个踉跄,“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尚未出口,小小的身体已扑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死寂的队伍瞬间被这突兀的声响打破,像投入石子的死水。前面的人惊恐地停下脚步,后面不明所以的推搡起来。混乱中,一个凶神恶煞的侍从疾步冲来,手中的鞭梢带着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抽向地上蜷缩的身影。
朱满月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死死护住妹妹。
“揪出来!”随着一声呵斥。几双粗鲁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姐妹俩从混乱的队伍里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含仁殿外冰冷坚硬的石阶下。
“跪着!等候发落!”
朱思离吓得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拼命忍住不敢哭。
朱满月将妹妹冰冷颤抖的小手紧紧攥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膝盖磕在粗糙冰冷的石板上,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上钻。腹中却毫无预兆地袭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仿佛有冰冷的锥子在搅动。她痛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更让她惊恐的是,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湿意正不受控制地从双腿间涌出,迅速染透了单薄的裤料,黏腻地贴在肌肤上。
初潮,在这绝望屈辱的长跪中,不合时宜地降临了。
腹中的绞痛和身下的温热让她浑身僵硬,脸色比妹妹更加惨白。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石阶上是否留下了不祥的痕迹。只是把妹妹的手攥得更紧,仿佛那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连接点。朱思离似乎也感受到了姐姐身体异常的紧绷和颤抖,压抑着胸腔的呜咽,小脑袋深深埋进姐姐怀里。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与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们面前。雪白的袍角纤尘不染,映入朱满月被冷汗濡湿的眼帘。
“此为何人?”一个清冽如碎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旁边的宦官立刻躬身,声音谄媚又带着刻意的鄙夷:“回成大人,此乃为圣上征召的童女,江南吴地罪臣朱氏之女:朱满月,朱思离。”
“‘满月’……‘思离’……”那清冽的声音低低重复了一遍,尾音拖长,仿佛在舌尖品味着什么,“究竟是何等的文心诗腹,才想得出这样……诗情画意的名字……”
那纤尘不染的白袍角没有停留,飘然远去,消失在含仁殿幽深的门廊阴影里。
不多时,一个尖细刻板的宣令声响起:“罪女朱满月,已有月信,秽体不洁,不堪为圣上养制血蛊。着,即刻发入东宫为婢!”
话音未落,几双铁钳般的手已粗暴地伸来拉扯。朱满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她和妹妹撕开。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朱思离。
“姐姐——!!”朱思离爆发出心肝俱裂的哭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命挣扎,“我不要跟姐姐分开!姐姐——!!”
朱满月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妹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绝望伸出的手,成了她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景象。她被拖拽着向后,妹妹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含仁殿沉重的宫门彻底吞噬,只余下无边的死寂和身下那一片冰冷的、带着腥气的温热。
东宫
朱满月脚步虚浮地跟在两个宦官身后麻木地走着,身上那件沾了污迹的旧衣已被换下,套着一件粗糙灰暗的宫婢布衣,宽大得像个口袋。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随着哭喊的妹妹而去。
领路的老宦官身材肥胖,面色阴沉。他身旁的小宦官则年轻许多,一双眼睛不安分地滴溜乱转,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公公,方才那位穿白衣的是谁啊?瞧着好似眼神不大好。”
老宦官浑浊的眼睛斜睨了小宦官一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你不认得他?他可是圣上跟前最得宠的近侍,成慎大人!”
“他也是宦官?”小宦官惊讶地张大了嘴,满脸难以置信,“一个瞎子怎可得宠幸?准他这般大摇大摆出入宫禁?还穿得那样……”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
“哼!”老宦官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别瞧他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虽然净了身,可跟咱们不一样!哼!当初说是殿下的‘共命人’,专为咱们主子替祸挡灾的,可其实人家是御前的人,心思剔透玲珑,伺候人的功夫出神入化,深得君心!圣上特准他不必着内侍服制,就穿这一身素白,”他顿了顿,语气中有万分不甘“这才显得他仪表非凡,姿态翩跹。年纪轻轻已行五等封爵,人送雅号——‘摘星仙’。”
小宦官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甚至向往的神色。
老宦官瞥了一眼身后失魂落魄的朱满月:“哼!都说这位‘摘星仙’性子凉薄,不通人情,如今却肯为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开口……当真是奇了!咱们东宫与他素无往来,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这儿塞!晦气!”他越想越气,回身狠狠推了朱满月一把。
朱满月猝不及防,踉跄着差点摔倒,她却不管不顾地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宦官脚边,抓住他的衣角,声音急切:“公公开恩!求求您,带我去求求那位成大人吧!求他也救救我妹妹!她才那么小,她一个人没法活啊……”
“滚开!”老宦官像被脏东西碰到一样,嫌恶地一脚将她踹开,“不知死活的东西!留你一条贱命在太子爷跟前当差,已是天大的造化!还想着别人?做梦吧!”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再不看她,转身走了。
朱满月瘫软在地,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肌肤。手腕的疼,肩头的鞭伤,腹中的绞痛,身下初潮的黏腻,还有妹妹那撕裂般的哭喊,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蜷缩在廊柱的阴影里,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扔在寒冬里的草,无声地颤抖着,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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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牢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粪便的恶臭和草药腐烂的混合气息。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几个狭小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个狭小铁笼的轮廓。
其中一个笼子里,小小的朱思离蜷缩在冰冷肮脏的草席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猫。她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浸透暗褐色血污的粗布,布条边缘露出的皮肤上,一道新鲜的刀口狰狞外翻,皮肉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失血过多和持续的疼痛让她的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地望着笼顶的黑暗,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今日的“取血”刚刚结束。那些穿着道袍或僧衣的人,面无表情地抓着她们这些童男童女的手腕,锋利的刀片快速划过,看着鲜红的血滴入特制的陶罐。每一次取血,都像是被抽走一部分生命。笼子里其他孩子大多也和她一样,像被抽干了魂魄的破布娃娃,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偶尔的呻吟证明他们还活着。
牢狱通道的尽头,一点微弱的灯火靠近。一身白衣的成慎在狱卒的牵引下,无声地走了进来。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生翳的双眼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恻耳听着牢笼一角那个蜷缩着的小动物一般的女童在微弱地啜泣,没有言语,转身离去。白色的袍角拂过潮湿肮脏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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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仁殿,内寝
浓重的药味,北周帝宇文邕躺在龙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每一次都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来。他烦躁地挥手打翻宫人奉上的汤药,瓷碗碎裂的刺耳声响惊得一屋子宫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成慎垂首侍立在一旁,将狱中童子童女养制“血蛊”之事平静地奏报。
“妖邪……咳咳……妖邪之术!”宇文邕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怒意,“他们……他们真以为朕已昏聩至此了吗?!咳咳咳……胆敢如此残害童稚,置孤于不义!朕要除了这帮妖人!不如将佛道两教也一同灭了!”
帝王的盛怒如同雷霆。不久,一道震动天下的谕旨从含仁殿传出,响彻宫闱,传檄四方:
“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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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见宇文邕的咳嗽似乎缓和了一些,成慎垂首引着一位装束奇异的人步入殿内。此人身材高大,披着厚重的、缀满兽牙和骨片的皮袍,脸上涂抹着神秘的油彩,正是萨满大巫师——奥都·热逊。
没有繁复的经文,没有刺鼻的丹药。奥都·热逊在殿中点燃了特制的草药,烟雾升腾,散发出一种清冽又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他手持兽皮鼓,踏着奇异的步伐,口中吟唱着古老苍凉、直抵灵魂深处的咒歌。鼓点时而如雨打芭蕉,时而如万马奔腾,配合着身体剧烈的抖动和吟唱,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沟通。
随着那鼓声和吟唱深入,宇文邕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胸中那股淤塞憋闷的滞涩感似乎真的在缓缓消散,呼吸顺畅了许多。多日来第一次,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松快。
仪式结束。宇文邕长长舒了一口气,蜡黄的脸上竟透出一丝微弱的血色,看向奥都·热逊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认可。
“大萨满果然法力通玄,”宇文邕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一丝赞许,“朕知道你有心传教中原,准尔留京郊石窟寺修行授徒,所需供奉,由京兆府支应。”
奥都·热逊抚胸躬身谢恩。
萨满教,这个来自西方的古老信仰,在佛道二教被强力扫荡的尘埃中,悄然在中原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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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石窟寺
晨曦微露,成慎的马车停在石窟寺外,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带到了奥都·热逊面前。正是朱思离!她小脸苍白,一双空洞无助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手腕上的伤被仔细处理过,包裹着干净的布条。眉心那点红痣,在晨光下分外鲜明。
奥都·热逊伸出布满纹路的大手,牵着她的手往石窟走去。
朱思离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成慎,奇怪,这一眼,落在他那生翳的双眼里分外清楚。
自此,成慎时常请旨前往石窟寺为帝祈福。
成慎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朱思离面前。
那是一对晶莹剔透的双鱼琉璃瓶。瓶身曲线流畅,如同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儿,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七彩迷离的光晕。
“这是什么?!”朱思离的声音带着好奇。
“琉璃瓶,”成慎的声音依旧清冽,却似乎比在宫中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昔日波斯商人初见我中原人炼制朱砂所用陶罐,误以为是温酒之器,便以琉璃仿制之。给你装朱砂玩吧。”
朱思离小心翼翼地接过,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将瓶子举到眼前,对着初升的太阳。阳光穿透纯净的琉璃,映照出瓶中早已装好的、细碎如金沙的艳红朱砂,璀璨夺目,像两团被封存的火焰,又像凝固的血液。她的脸庞闪着光,这景象仿佛撕开了成慎眼睛上的云翳,令他目眩神迷。
“我也给你看一个宝贝!”朱思离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孩童的炫耀,将琉璃瓶小心地揣进怀里,牵起成慎的手,向石窟深处走去。
在一处隐蔽的崖壁裂缝前,朱思离停下脚步。口中发出类似蛇类嘶鸣的哨音。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石壁间回荡。
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裂缝深处传来。紧接着,一个奇异的生物缓缓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滑了出来。
那是一条双头蛇!约莫两尺长,通体覆盖着青黑色的细密鳞片,其中一个蛇头明显畸形萎缩,双目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翳,似乎已经失明。另一个蛇头则强旺有力,警惕地四顾,吐着猩红的信子。在它们畸形的身体上生着一对与体型极不相称的、覆盖着坚韧皮膜的肉翼,此刻正微微翕动。
失明的蛇头无奈地扭动着,似乎想摆脱什么束缚,又无法感知方向,不时笨拙地撞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另一个正常的蛇头则丝毫不顾同伴,自顾自地牵引方向,蛮横地将失明蛇头拉扯得东倒西歪。
朱思离眼中闪烁着怜惜的光芒,“这可怜的小东西或许因为畸形怪异而被同类排斥撕咬,我在岩洞里发现它们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师父不准我留着,说它们一个身体,两种心性,是会引起人间争斗的‘祸蛇’……”
她蹲下身,两个蛇头都争相来亲近她,把成慎看呆了。
“可我想,万一它们是姊妹兄弟呢?”朱思离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共用着一个身体,生来就要彼此依赖,永远也不分离,所以它们应该是幸运之神才对啊!”
成慎侧耳听着地上扭打的怪蛇,眉头紧锁:“你看它们如今一个一意孤行,另一个被无辜牵连,都恨不得分开,除了痛苦,何来幸运?”
“你怎么知道它们想分开?”朱思离立刻反驳,带着孩童的固执,“它们如今尚小,还不习惯彼此,等它们长大些,就知道怎么样好好相处了!”
就在这时,那失明的蛇头似乎被同伴激怒,竟闪电般张开嘴,狠狠咬在了朱思离伸出的手上!
“啊!”朱思离痛呼一声。
成慎眼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腰间青锋宝剑瞬间出鞘!一道寒光掠过,快得看不清轨迹!
“噗嗤!”
血光迸现!
那失明的蛇头带着一截断颈,应声而落,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了几下,便不动了。失去一个头的蛇身剧烈地抽搐痉挛,断口处鲜血喷涌,剩下的那个蛇头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嘶鸣,拖着残缺的身体,疯狂地扭动着逃回了崖壁裂缝深处,留下一路刺目的血迹。
“不要——!”朱思离看着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蛇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它只是一时受激才伤我的!你为什么要杀它?!如今失去了一个……另一个怕也活不成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悲伤和控诉。
成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脸色凝重:“别动!你流血了?!这蛇可有毒?!”
朱思离挣扎着,泪眼婆娑地摇头:“没事……我日日服用师父给的朱砂丹药,普通的蛇蜥之毒伤不了我的……”
成慎急切地凑近她,当她眉心那粒因激动而愈发凸显的艳红小痣落入眼中,那张永不失态的脸上居然有些疼惜。
朱思离挣脱了他,扑到崖壁裂缝前,对着那幽深的黑暗,带着哭腔一遍遍呼唤:“出来呀……出来让我看看你……”回应她的,只有洞内死寂般的沉默和隐隐的血腥气。
一连数日,朱思离都固执地守在崖壁外,谁也劝不动她。终于,在一个月色惨白的夜晚,那条幸存的双头翼蛇——如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头——缓缓地从黑暗中探了出来。它的伤口狰狞外翻,鳞片脱落,失去同伴的身体显得更加扭曲畸形。那双巨大的肉翼无力地耷拉着,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泥土。它警惕地蜷缩在阴影里,死死盯着朱思离伸过来的手,忽然张口死死住!
朱思离没有躲闪,反而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
月光下,残缺丑陋的蛇贪婪地吸食着少女的鲜血,鲜血,带着她体内常年累积的朱砂药性,汩汩涌出。那画面诡异而血腥……
“……喝吧……喝了就会好起来的……”少女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