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李子可甜了，你要不要来两个？”
麻衣少年捧着几颗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用衣角擦擦表皮，自己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赖，于是转身开口询问走在身后三五步的徐沐风，手中的李子适时递出。
可是徐沐风没听见般，径直往他撞来，还好少年反应迅速及时收手闪身，才没被撞上。
黄承一拿着果子一脸不忿，刚要开口，眼睛瞥见徐沐风侧脸绞皱的眉头，心中叹一口气。遇到那对奇怪的主仆之后，自己放荡不羁的师父一改旧时模样，变得格外深沉，甚至都没心思与他说话更别说传经授技，明明是几日大晴，却让黄承一感觉心头乌云密布。
“对了幺儿，你说甘姐姐打不打得过那老头？”徐沐风突然抬头，发现身前的徒儿不知何时落到身后，转过头时有些疑惑。
“那个老头子要去找甘姐姐？”少年听后也学他师父皱紧眉头，心思翻涌，口中喃喃到：“应该打不过吧，甘姐姐打你不费吹灰之力，打那个老头，应该难不倒她，对吧。”
本来是向他提问，现在倒是有点徒儿反问的意思，徐沐风没在意，只是轻声说到：“应该吧……”
说罢，二人齐齐往北边的十万大山处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身形佝偻的老者领着位二六少年，站在一片林子前，脚下小径直通密林，前方虽无阻挡，两人却是驻足。少年面无表情，眸子中却闪过莫名意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心中莫名的悸动是为何。
老者仿佛少年心中看守，轻声道：“主子，就要见到您几千年前的老友，等会儿可以多说几句。”
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老者猝然一笑：“放心，这次不打架。”
“来都来了，站在门口作甚，进来聊聊。”幽幽的女声从林中传来，带着枝叶的晃动，仿佛是树林活过来了，在与他们交谈。
老者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将少年推至跟前，让他在前面领路。
“呵呵，你个老头可真行，称呼人家为主子，确实让主子探路，你就不怕……”声音戛然而止，正式少年踏入树林的刹那。
“怎么会是你……”声音传出，寂寥空远仿佛创越万古而来，竟是让树林更觉寂静。
少年不知为何被这声音勾起思绪，脑海中出现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几位男女穿着兽衣兽甲，站在一处广袤平原处，身前几里外是乌泱泱攒动的人头，不对，应该说是兽头，通过轮廓依稀可辩其头上生脚，却是站立如人。
少年脚步未停，画面仅是一闪而过，在心头却留下一丝悲凉情绪，竟是让他双眸不禁落下两行清泪，也无意擦拭。
“唉……”
这声哀叹幽深长远，带着风声回响在十万大山深处，一时间引得花木鸟兽皆闻音静驻，刹那间通晓人类心绪，知晓其声之哀。片刻后，万事如常。
“欲登天幕临苍穹，人世不过眼中尘。”一位中年男子莅临东海天断台，身着普通灰青长衫，发饰是根偏黄发带，在海风吹拂下衣角发梢桀骜而飞，气场威严，乃帝王之姿：“国师，您说这李素就一个寻常散修，为何他的诗句如此大胆，敢把我想都不敢想的壮景描绘得栩栩如生，令人憧憬。”
站他一旁的，也是一位男子，却是头盈白发，面容消瘦，夸张地着厚杉配长袄，佝偻起来说是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都不为过。面对提问，他浅浅一笑，眼角尾纹更甚，却让人心安，泛紫的嘴唇张合开口道：“陛下，万一李素有那谪仙残魂几缕，让他瞧见上面风景也说不定呢。”
“真的假的？”
“不假。”说的即是天上风景，也是李素。
“我何时才能到上面去看一看。”被称为陛下的男子微微抬头，看向海天相交处，眼中神色复杂。
没有回应，陛下转头看向身形消瘦的男子，见他望向身后不远处，百数工匠埋头苦干，金石碰撞声不绝于耳，很快便收回了视线，幽幽说道：“用不了多久了。”
说罢二人皆无语，一人望天一人看海，所思沉沉。
“师父师父，到了到了，咱们终于到海边了！”从未离开十万大山的麻衣少年，望见晴空下碧蓝的海，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一路跑叫直奔海岸。
徐沐风看着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徒儿，也是笑出声来，这些天的积郁，随着碧海蓝天活力少年，在慢慢消散。忧虑随风去，不管那人是何方神圣又有何企图，且随他，不信他能在侠众治理的当今天下能翻起什么大浪。
何况他这浪子，就算翻起浪来，也与他没啥关系不是。
“徐沐风啊徐沐风，你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怎么现在开始学莫老头，担心这担心那，一副天下将乱的悲观心肠。”
心中想罢，自嘲一笑，抬眼看到黄承一扒拉在海岸边撅着个屁股，应是伸出头去看浪花冲击海岸，顿时玩心打起，蹑手蹑脚来到身后。
“呼！”
黄承一背后突然传来怪叫，吓得一机灵，身子一挺就要窜出海岸，双肩却被扣住提溜着，整个人离岸双脚腾空，只有被扣住的双肩提供支撑。
“小幺儿，为师现在把你丢下这数十丈的海岸，看看你入门以来的修行成果，如何？”
“师父师父，我的好师父，别松手，您千万别松手”黄承一瞥了一眼脚下耸立的石柱尖礁，海浪不断拍打，节奏带动他的心一下一下就要跳出嗓子眼，吞下口水把它咽回一半，求饶道：“师父，这些天来我可没有趁着你意志消沉就怠慢修行，不管是心法还是读书，我可一刻不曾停歇啊。”
“哦，那你说说，这几天读书读到哪了？”
“生死”关头，黄承一心思急转，眨眼功夫就让他灵光一闪，崩出个彩虹屁来：“读到的是鲲鹏篇，篇尾您所评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徒儿觉得是通透所在、点睛之笔！”
“啊——”
徐沐风松手，笑道：“你个笨幺儿，那可不是为师写的，那是李诗仙的名句，为师借用而已。”
不过，好像他也没说是我写的，只是说我评的……
“徒儿莫慌，为师这就来救你。”徐沐风一拍脑袋，如鱼入水从海涯跳下，甚至在空中做出凫水的动作，假意救徒实则下落速度都没黄承一快。
黄承一这边，刚被丢下时吓得手脚冰凉甚至忘记扑喊，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没想到师父真就松了手。
不过奇怪的是，落到一半仿佛开了光，黄承一头脑异常清晰，不自觉大口吞吐灵气，同时调动体内灵气与之混杂，充盈全身经脉至末节，浑身筋肉充满气力。
这种处境下的条件反射不顶事，筋肉再怎么强化也扛不住礁石穿体而过，黄承一没有在走马灯，仍在努力催动驳杂的灵气，他不想如此憋屈的死去。
一阵不合理的风从山崖吹来，黄承一被吹离礁石，横横往海里摔去。黄承一知道是自己的便宜师父动的手，在空中回过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个登徒子不知何时将身上的东西收进纳物腰带，身上就剩个裤衩子，悠哉得往自己这边飞来。乖徒儿艰难别过身，给自己的好师父竖了个大拇指，接着噗通落入水中。
“喂喂喂，我警告你啊凌墨雨，你要是敢砸下来，我就跟你翻脸了！”徐沐风背对海岸大喊着逃跑，丝毫不顾身后刚到他腰身的乖徒儿。他俩身后，是一位只着一件短麻裤的黝黑男子，正站在浪头上，手持长枪而立，脚下浪潮如百万蓝白甲胄军士听他号令，随着他的目光追在徐沐风屁股后面。
“师父！徐沐风！你咋回事啊，不是说来见你好友的吗？怎么一见面就动手？是不是你欠了人家几万两银子没还？”黄承一光脚在沙滩上跑得苦不堪言，却又不敢停步，身后那股大浪砸下来可不是呛个两三口水的事。
徐沐风倏然停步，丝毫不管撞到身上的徒儿一脸诧异，将他一把拽到身后，捋了捋跑乱的发梢，指着来人骂到：“小黑子，别给脸不要脸啊，那么多年难得一见，你就这样对老子，那就别怪老子出手太重了。”
说罢，右手握住竹杖，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的态势。
“咻——哗”两声，之间徐沐风双腿之间斜插一根长枪，接着巨浪瞬间崩塌，就堪堪在二人身前三步左右溅起水花，激得二人身上不少水印。那位看着像只穿裤衩的黝黑男子走近，脚下踢着两只草鞋，正是黄承一跑掉的两双，开口问到：“你来这干嘛，九洲都走完了？”
徐沐风白了一眼万年臭脸的老友，将身前的长枪拔起丢回给他，没好气的说到：“才从雾洲走到中洲，听到点风声就想着来通知你，谁知道你是个白眼狼，还想驭浪拍我。”
男子接过长枪，草鞋踢回到徐沐风身侧的黄承一脚下，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问到：“什么风声？”
徐沐风故作神秘，左顾右盼，做了个手势让他过来贴耳说悄悄话，可男子丝毫不领情，直言到：“这不是你徒弟？有啥事不能直接说的。”
“啧，这不是顾忌你的颜面嘛，一点都不领情。”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男子一脸淡定，做了个不必靠近的手势，他从小就知道徐沐风嘴贫的劲，所以让他打住赶紧说正事。
徐沐风倒也分得出轻重，这趟来南疆借风是顺路，真正要做的还是提醒这位“不成器”的老友：“她受邀前往中洲了。”
男子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不淡定的神情，喉结滚动话没出口，就被徐沐风抢先一步：“就是那位‘百年之内度雷劫’的天骄。”
黄承一不知道他俩在说啥，不过敏锐的察觉到两者的神情，他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答应了？”
“她答不答应重要吗？”徐沐风反问到，“某人一声不吭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多年没个音讯，这个才是重点吧。”
“嗯，那她答应了？”
“你！”
徐沐风急的都要拿着竹杖敲他脑袋了，看男子一脸暗淡，叹了口气，谁让这木脑袋是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的老友呢，说到：“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你不知道，中洲那边已经邀请过几次，老师那边也不好再拒绝，这次真得去了。拖不久了。”
徐沐风还特地补了最后一句话。
“那走吧。”
“好耶，抢亲去咯！”徐沐风突然兴奋得像个小孩，在那手舞足蹈，还拉过黄承一一起蹦蹦跳跳，搞得黄承一一脸懵。
“等等，咱俩得先打一架，鬼知道你这些年有没有长进，等会儿跟你去中洲，你一个屁墩就撂倒在那了，我可要跟着你一起丢脸。”
“我刚入侠士”男子轻飘飘地丢出下一句话，“但是绝对不比你差。”
一阵风吹过，黄承一才发觉自己身形被推离海滩，而他那不着调的师父已是握剑而出，从下往上直挑老友面门，丝毫没留力。二人距离不过两步，加上徐沐风出手突兀，几乎没留给男子反应的余地。
没见抬手，持枪男子身前突兀出现一堵水墙，在风势下见薄却不破。随即踢枪而起，枪在手中翻了大半圈枪花，枪尖顶着水墙直出，仿佛挑着一张淡蓝薄纱，略微带旋，转出水花。
徐沐风脚下生风，转身躲过，速度奇快手中风剑已是横挥出招，直打男子侧身。
男子自知枪强在长，于是右脚一踏拉开距离，同时手中长枪作势横扫，一股淡蓝色水气裹挟枪身而出，在空中划出小半圆弧，与剑风相对。
没有过多声响，两股灵气相撞后很快消散，二人位置已是拉开一枪之距，一人持枪枪尖点地，一人握剑剑身下斜，就这么双眸相对俱无言。
倏地，徐沐风抬剑自左肩横出，同时呵出声来，只见一股秋风自剑尖而起，风中依稀可见飘黄落叶，裹挟着地上砂石滚滚而来，随着横挥幅度愈大，风势一如入秋转深秋，大有肃杀之感。
同时，男子猛然抬起手中长枪过顶然后拍落而下，一道巨浪顺势自身前凭空升起，又狠狠往前方冲拍而下，声势滔天，意可吞人。
两者相撞，交际处是秋风呜呜作响又夹杂水浪翻涌声，一时间难分伯仲。二人也没有收手之意，一人保持横挥之手，一人长作下拍之形，仍是为此次对碰注入灵气。两股灵气不减反增，风声浪声愈发震耳发聩。
“砰。”一声闷响，一切重归平静，突兀而攻突兀而停，两人极有默契的收回武器，一个别腰一个杵地，就见徐沐风从腰间掏出一套衣物丢给男子，说到：“走，凌墨雨，回家！”
凌墨羽接过衣物，轻轻点了点头。走，跟老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