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城西郊外。
茅草屋内,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枯坐在矮木桌跟前,左脸颊印着一道细微的疤痕,一身深青色的薄袄,正低头用布缓缓擦拭他那柄剑鞘。
咚咚咚——
这一声敲门声,惊得他骤然一顿,手腕微沉,将剑往膝头一磕,‘咔’的一声轻响,急忙将剑提了起来,眼底透着警觉,谨慎地走到门边。
“何人?何事?”他哑声问道。
“前几日在临江码头,听赵大哥提过一句。‘城西郊外壮士能解棘手之事’。”
吱呀——
门缓缓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人都戴着垂纱的帷帽,面容被薄纱遮住,看不真切。
那开门的壮士见状,也不多言,只是默默地向旁边侧身一让,示意他们进来。
这一男一女便迈开步子,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
等双方落座后,壮士抬眼,目光如炬地在那对男女身上扫视了片刻。他见两人帷帽未摘,心中更是添了几分警惕。
沉默片刻后,壮士再次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到底何事?”
帷帽女子从腰间挑出钱袋,推向壮士面前。
壮士迅速将钱袋捧于手中,不慌不忙的将绳索解开,细细用手指挪了片刻,抬手望向他二人道:“三十两?何事如此之多?”
男子抬手抱拳道:“有一事托壮士,帮我们救一女子。”
壮士随手将钱袋扔在桌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淡然道:“救人无需这么多.....十两便是。”
男子微露钦佩,再次抱拳:“壮士侠义心肠,在下佩服。只是此事并非易事......”
“需你前往梅府救她出来......”
那壮士转头看向他俩,怔了一下,沉声道:“梅府?”
男子将那方血书递与他看,又把救人的计划细细说了。明日须在梅府前院后厨放一把火,等他们去扑救火场时。男子停顿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张素笺,上面画着梅府的地势图,他给壮士指明了女子被关押的所在,又叮嘱道,最好用利器,从里向外砸门,好让人觉得是女子自己砸开门逃了出去.......
须臾,壮士愤然拳头击桌,厉声道:“竟有如此卑鄙之徒,二位放心,周某人定将小姐救出。这银子我只取二十两足以,明日可在此处将小姐带走。”
女子又将钱袋原样推回壮士面前,诚恳道:“多谢壮士相助,这三十两是辛苦钱,您收下我们才心安。至于明日,那畜牲我们自会遣走。此人.......毕竟武艺高强...........记住且不可漏下蛛丝马迹!!!”
说罢,女子又在腰间取了半枚玉佩,抬头嘱咐道:“这枚玉佩拿好,明日午时,我派人来接走小姐,那人会出示一模一样的玉佩。”
壮士接过玉佩后,颔首应下。二人立身向外走去。忽地,女子停足。
“对了,壮士。明日事成,还望你去其他地方躲避数月,这人只手遮天,怕.....”
壮士急急开口:“放心,明日交人后,我便暂时消失于卫城。”
定琴居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内坐着一男一女,他俩缓缓取下帷帽,又褪去各自身上黑色薄袄。
“傅盛,你先回去,我去茶坊等着。如若下午还未出现,我便去茶商会寻他。”
林傅盛颔首点头,又道:“明日用何事拖住他?”
“你不是前些日子,一直在研发新酒吗?又该他表现的时候了。”
“他懂酿酒?昨日我见他桌上有本《大盛酒经》书籍,我想他定是在研究此书。不管怎样!想尽一切办法拖住他。”
“你等一下去江老板那里,托他找辆马车,明日午时拿着这枚玉佩,将小姐安置到江老板乡下,先躲避数月吧!等这畜牲回京后,再将实话告知邵员外。”
林傅盛思虑片刻后,又抬头望向唐清欢:“数月后,邵员外知道了,不会将事情闹大?”
这也是唐清欢担忧的,邵员外较为传统,又容易较劲。邵云曦又是独女,这让她以后如何嫁人?若是将邵云曦一直藏在外地,恐怕她会思父心切,只是对付景王怕是非一朝一夕的易事。
“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若是让邵员外知道了,定会将此事莽撞告官府,事情一大,怕是会被灭口。事情由我茶坊而生,总归不能见死不救。”
自从那日‘悦采会’后,便很少见沈知微来茶坊,唐清欢想定是知府故意阻拦,这也恰恰说明,知府、通判是知道黄云轩是景王的。
她正蹙眉凝思,忽闻店小二粗声嚷嚷:“掌柜,有你的信!外地捎来的!!!”
唐清欢连忙拆开,见是一副人像图,画上那人长着一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细长眼,瞳仁黑白分明,鼻梁高挺,鼻头圆钝却不显臃肿,唇线清晰,上下唇圆润稍厚,脸型窄长,下颌线利落干净。这与黄云轩一模一样,下方有陈大郎提笔:此人乃景王。
这时,门外响起黄云轩的声音。唐清欢连忙将信笺收好,藏在袖口里。
“黄公子来了,楼上请。龙团快来招呼黄公子,雅座伺候!”
黄云轩随唐清欢缓缓上楼,不多时,便见龙团将茶具、茶饼一一摆上,随即娴熟地碾茶注水,点茶奉上。待黄云轩品茗时,他则侍立一旁,静候差遣。
“今日,茶商这会儿不忙吗?”
“不忙,我就是学习学习,事情倒不多。”
唐清欢故意抬头,嘱咐龙团道:“对了!明日你几个,早早开店。明日上午我要去隔壁定琴居......”
龙团眼神专注于点茶,慢慢开口:“可是林相公有事?”
“他近来正琢磨着新酒的方子,明日我且去他那里,一同细细探究一番。”
黄云轩一听,连忙道:“明日我有空,不知可否同去?”
唐清欢面露诧异:“黄公子也懂酿酒?”
“呵呵!!!自打上次给叔叔那几坛‘醉清欢’,他甚是喜欢,闲来无事时,自个琢磨起酿酒的法子。”
“原来如此,若是明日无事便一同前往。”
第二日清晨,又是风雪天气,定情居早早添上炭盆,即便是这样,临着除夕,越发的寒冷。
店内小二勤快的收拾着,见林傅盛与唐清欢到来,打了招呼,又去整理酒柜了。
“他今日会来吗?”林傅盛担忧问着。
“应该会!外面风雪天,怕是梅府要忙活一阵了。”
说罢,他俩行至后院,将已备齐的糙米、艾草汁、酒曲堆在墙角,林傅盛用木甑在土灶上蒸米,嘱咐唐清欢照看,自己又将陶缸里的陈曲碾成粉,待米蒸得软糯,便倒进竹簸箕晾至温热,拌入曲粉与艾草汁,一层层铺进刷净的大陶瓮,用麻布封了口,压上青石,就等发酵好。不过此法他研究几次,出来的味道寡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黄云轩的声音,林傅盛将后院窄门拉开,面露微笑道:“黄公子,我与娘子在后院酿酒......”
黄云轩听见林傅盛的招呼,连忙走了过去。
“新酒研发如何?”
唐清欢用木勺盛上一碗,小心翼翼的递给黄云轩。黄云轩端着陶碗啜了一口,舌头不停的咀嚼片刻。
“这酒好是好,不过......”
林傅盛故作惊讶:“不过什么?黄公子可以直说.....”
“味道寡淡了些....”
说罢,他上前看了看林傅盛木甑,又用手指沾了米渣,放入口中咀嚼片刻,摇了摇头,蹙眉道:“你这法子不对!!!”
“为何不对!黄公子请外面落座,我让小二端些热酒,我们边喝边聊。”
唐清欢与林傅盛互通眼色,待黄公子出去后,唐清欢拿起一酒壶,在内加了些酸枣仁粉,又倒入准备好的美酒,吩咐小二装盘加些小食端出去。
黄云轩接过酒碗,从袖中掏出银针,趁着两人不注意,试探是否有毒,见银针没有发黑,缓缓喝下。
“林相公,我可直说了。”
“你这酒寡淡,是曲没发好。他指着后院,得先用温水泡,水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凉,摸着温乎就行。泡到水面起沫子,像撒了层细盐似的,那时候再碾开拌进米里。你怕是没等起沫就用了,曲里的劲头没出来,酒自然没味儿。”
林傅盛眉毛一挑:“哪就那么多讲究?平日,我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味道淡了些,何妨?”
唐清欢拉了拉他袖子,看向那黄云轩:“我瞧黄公子说得在理,要不试试?”
林傅盛脸一沉,甩开袖子转身就走,几步向前坐到柜台后翻账本,后脑勺对着两人,不理不睬。
黄云轩一脸茫然,忽而笑道:“是我说错话呢?”
唐清欢忙着给他倒酒,忙道:“没有,他就这脾气,别理他。”
他端起酒,几口下肚,抹了嘴角余液道:“不行!继续这法子,林相公的酒还是没有进步。走,带我去后院,我来亲自操作.....”
林傅盛见两人去了后院,也尾随而入,悄悄不作声。
这边,梅府正乱成一锅粥,前院的后厨忽然走水,连着前院的正堂也被烧了起来。那壮士见状,轻身徐步朝黄云轩小院赶去,他瞧四处无人,缓缓开了房门。进了内屋,见到了首座旁的窄门。他按着女子所说的位置,找到了黄铜钥匙。他取下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去,里头点着烛火,暗黑的小屋。邵小姐正躺在床上,壮士急急叫醒瘦弱的她。
邵小姐抬头看他,眼里全是惊惶。
“别出声,跟我走,我是来救你的。”他声音压得低,顺手提起床边那只椅子,嘱咐邵小姐先出去等他,将门从外边抵住。
邵小姐按他所说,踉踉跄跄的走出去,关了门,把钥匙重新挂回木钩,撑着微弱的力气死扣门外。
没一会儿,屋里传来“咚咚”的闷响,是椅子砸门板的声音。一下,两下........
见此刻门板上,呈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刚好能容下邵小姐钻过去。壮士应声可以了,邵小姐又将门锁打开,等壮士出来后,重新上锁,他带着邵小姐从后院的狗洞逃走,又上了一辆备好的马车,悄悄走远了。
黄云轩将他所说的法子,做了一遍,面露得意盯着门边的林傅盛。忽觉头晕,转头朝着唐清欢。
“这酒有点烈,头晕乎乎的。”
唐清欢向林傅盛使了眼色,林傅盛赶紧上前,说道:“黄公子要不去外面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弄些解酒汤,如何?”
黄云轩头晕厉害,颔首点头应了。
等林傅盛端来解酒汤,黄云轩连声打鼾,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江夫人故意将对账作为借口,在定琴居寻了唐清欢。她会意转向林傅盛,声称须回茶坊对账,林傅盛颔首应了。
“清欢,老江已经嘱咐马车,将邵小姐送到我们老家暂做安顿。以后......”
“只有劳烦嫂嫂了,怕是要麻烦老夫人数月之久了,这些银两给老夫人托人捎回去......”
“这倒无妨,只是准备藏她多久呢?”
唐清欢向前几步,面露迷茫,低声道:“那畜牲要呆上一年,这已经过去几月了,顶多半年后,看如何给邵员外说。怕他脑热,去告官府,连累一家......”说完,她和着江夫人行至茶坊。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梅府派人来茶坊找人,唐清欢将他领到酒铺,林傅盛急急叫醒了他。
那人赶了上去,在他耳畔低声嘀咕。忽而,他面色难看,唐清欢上前询问道:“黄公子,可是梅府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小厮说梅府走水了,我这就回去看看。没事,你们先忙。小二结账......”
唐清欢赶忙阻止:“今日算我头上,快回去看看....”
梅府,前院一片狼藉。
黄云轩见此,奔到梅公跟前。
“这是?”
“厨娘一时失手,点着灶台.....”
梅公觑着他的脸色,见他不说话,低声道:“是小人办事不利,让邵小姐逃跑了。”
黄云轩顿然厉声道:“她怎么跑的。”
梅公带着他赶到小院,内屋窄门紧锁,门板处有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她砸开门板,从这窟窿出来,然后从后院的狗洞逃跑了。可是要追......”
黄云轩凝思片刻,神色沉了下去,淡然道。
“罢了!不用追,去看看是否回邵员外府上?如若.......”
梅公赶紧问:“如若什么?”
“邵云曦没有回去,逃离远处。你就吩咐人,将邵员外......”他转身睨视梅公。
梅公大惊,颤巍巍道:“邵家无辜,还望景王手下留情......毕竟邵小姐与王爷有枕边之情.....”
他抬头思虑片刻,叹口气:“罢了!你先去给通判、知府透个话,这事让他们不必插手。另外,你安排下去,把邵员外弄得失了神智吧!免得他不知好歹,再做出些自寻死路的勾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