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渊王”反贼丁一通敌叛国的消息如飓风般席卷了整个星城。
而伴随着这个飓风盘旋而上的,令星城上下瞠目结舌的,是敌军对星灵的控制——庇护星城五百年的星灵,没用了。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许多人,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开始陷入二十年前反星焚城的噩梦中,生怕星城再一次遍地战火、千疮百孔。于是,大街上车马来去匆匆,市集里的菜蔬瓜果早就一抢而空,店铺铺门紧关,白日里也几乎无人在街上闲逛,盗贼生事者渐渐变多,各州府的事务都堆积如山,忙碌焦心。
而前线,赵水不再采用大规模的进攻方式,而是将剩下的八九千人分成三队,轮番对敌军进行突袭。敌军虽强悍,但耐性似乎很差,在接二连三的袭击下渐乱方寸,被星军用极少的损耗斩杀了近千人。战局渐有起势。
直到赵水在一次奇袭中,看到敌军的阵营里出现了星城人的面孔。
原来,星城里除了忙着躲避战乱、寻求安全庇护的人们外,还有的人——一些心有异念的人,被吸引着向南靠近。丁一借着人们对战局的关注,向外广发号召,以要成立“自由之城”的名义要招揽群雄,还说什么乱世出枭雄、功业自己挣。这让许多贼心不死的人相信在他那里,他们再无垢印烦忧、也不必承托在灵人脚下碌碌无为,可以肆意挥刀、凭“一身本事”谋得“奖赏”。
“这丁一,的确是乘势而上、摆弄人心的好手。”赵水眼看着敌方的队伍渐渐庞大,叹道。
战况再次焦灼起来。双方进进退退,一晃眼,竟两个月过去了。
“昨夜付铮传信,说都城下雪了。”营帐中,赵水对苏承恒说道。
“嗯。我听瑶儿说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撇过脸无奈地笑了。前线的日子度日如年,仿佛已经许久许久没与都城里的人见面了。
“报!”帐外突然传来消息。
赵水习惯性地绷紧身子,握紧陨链,盯着传信兵飞奔进来。
只听他说道:“报将军,常副城与付都护携四千兵马,回来了!”
一股激动的血气涌上来——回来了,他们终于回来了。赵水和苏承恒立即冲出帐篷,只见营外不远处的步军阵列齐整,踏着落霜湿草齐步走来。军阵前常副城和付靖泽身披铠甲,疾行而来。
“常副城!”赵水上前行礼道,“此行辛苦。”
“你们才辛苦。这里的消息我也偶有听闻,此战艰难。”常安默然一瞬,又抬头道,“‘震界墙’已封,敌方的消息传讯和我们回来的速度差不多,此刻应该已经传到敌军军营里了。他们军心涣散、又入了冬供给不足,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是!臣明白。”
赵水又向付靖泽看去,这两个月一定风餐露宿,让他瘦了许多。
付靖泽一和他对上眼,便问道:“我们给你们传了好多星信,为何都没有回信?弄得我们担心极了,一面和那蒲单蛮子周旋,一面还得想办法打探前线的战况。若非我星力还勉强够得上,差点儿就封不住‘震界墙’了!”
他的嗓门儿越说越大,显然带着几分抱怨。
“我们只偶尔收到两三次星信,回过多次。”苏承恒说道,“副城没有收到吗?”
常安摇了摇头,回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敌军有拦截星信之法,所以才消息不通。”
“唉!”付靖泽长叹了口气,骂了句蛮子。
赵水望向他们身后已停步整队的兵马,奇怪道:“副城,臣记得您出兵前带了三千兵马,为何回来时人数变多了?”
“是巴蜀州府贡献的兵力。我们当时只剩一千人了,若非他们相助,早在回来的途中就中了敌军的埋伏。”
“如此甚好。”
“那我们尽快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好!”
星城军营这边还未商量出万全的溃敌之策,那边敌方的蒲单兵们收到退路被封的消息,都炸开了锅,没过多久,就传来蒲单将领率众后撤的消息。
这些外来者终于意识到所谓的长驱直入攻占城池,不过是丁一这个狡猾的星城人的阴谋。等他养出了自己的部众,星军又把退路堵死,他们进退不得,只能任由宰割,要么等死,要么选择在丁一的威胁下破釜沉舟,用命来以求得他能给个再开“震界墙”的机会。蒲单首领自然不愿意如此轻易地选择后者成为别人的座下骑,他即刻带着自己的手下马不停蹄地往边境去,而丁一紧跟在后,咬着他们的尾巴追赶。
蒲单首领本以为躲避掉丁一就行了,毕竟那家伙还需要他来劝服他底下的蒲单部众,不敢下死手,因此还能逃脱。没成想,突然一骑星城的人马暗中横插过来,那带头的年轻将领像出笼的猛虎般凶猛,招招下死手,竟生生将他与大部队给截开了。
是的,那人正是赵水。他和汪岚、付靖泽带了一队精兵绕过丁一的叛军,目的便是那蒲单将领的项上人头——
蒲单兵没了首领,星城便多了几分借“震界墙”之饵成功策反他们的把握。
“他们往那儿逃了!”元逵指着前方的林子叫道。
“追!”
百骑人马纷纷跃过褐红土沟,向树林深处追去。
林子里,迷雾蔓延,高大的树冠将天光尽数遮盖,让人分辨不清动向。蒲单兵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浓厚的雾气中,只有隐约的声音传来。再往里走,树冠的影子和雾气交织在一起,已经完全辨不出天地了。
“怎么这么黑?”付靖泽问道,“晚上啦?”
“大家下马,小心。”赵水察觉到有些不对,提醒道。这个位置在临湘的东南方向,距离临渊都五十里,难道是……他转向汪岚的方向,问道:“汪督查,你对南境比较熟,可知——”
“没错,这里就是当年反星贼子王水峰的葬身之地。”仿佛早就料想到他要问什么,昏暗中传来汪岚的话语,“他落入崖底,被寻到时只剩白骨。此地本就凶险常有人失踪,人们便传此地不详,再无人敢靠近,所以这片林子才肆意生长,变得这么密吧。”
果然是传闻中的“双峰乌林”。
“大家用兵刃探路!”赵水放慢脚步,吩咐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斜前方有个士兵“啊”地一声惨叫。他立即绕臂启灵,点起星灵照亮身前。冷蓝的光晕在浓雾中晕染开来,光与雾交织,微小水珠彼此折射,将周围一圈都“浸泡”在流动的光晕中。赵水等人这才勉强看清那士兵的身影,他半个身子落入地下,幸而一只手被同伴扯住,几下挣扎,终于爬了上来。
“报告将军!”那人惊魂未定,喊道,“此处有深坑,深不见底!”
闻言,兵士们环顾四周,发现了不少或大或小的洞,有的不到一只鞋的大小,有的却能宽的跨都跨不过去。整个地面,像是个巨大的凹凸不平的马蜂窝。
“啊——”
前头又传来一声惨叫,这次与方才不同,带着兵刃的击打声。
赵水蹲步闪身,眨眼间奔到那惊叫的士兵面前,将逼近他喉咙的刀尖隔空挡开。攻击的那人措不及防,被撞得跟着刀尖“嗖”地转圈,滚倒在地。
那人身穿白服,披头散发,浑身肮脏不堪,抬起脸来时,苍白的脸上一对圆目只剩眼白。
“啊!”被救下的兵士又叫了声,腿软得瘫倒在地。
“你怕什么?”赵水无语道,“不过是个盲人罢了。”
“不是的,将军。你看。”元逵走过来,也带着几分畏缩的语气压低声音,往上指道。
赵水仰头看去,幽蓝的雾光中,只见一个又一个由干枝枯藤缠绕出的巨大的茧从树冠往下吊着,高高低低,向远处的黑暗延伸。仔细往枝藤的间隙里看,上面似是结着冰,里面有布料黑影,应该是已被冰冻干瘪了。
“是人。里面是人!”有人道。
“这……这是蒲单贼子设下的吊死鬼吗?”
众人惊骇,忽听地上那白眼瞎子开口道:“你们,你们能看得见?”
“你是何人?”赵水反问道。
“你们叫蒲单是贼子……那是星城的人吗!是星兵?”白眼瞎子激动起来,哆嗦着从地上跪起,朝着他们连连跪拜,“拜见大人!拜见杀叛兵的各位好汉!”
一个冷链“咻”地甩过去,那瞎子敏感地往后一躲,听那链头擦着耳边落到地上,连忙五体投地缩成一团。
“说,你是何人,是否与敌军有关?”赵水厉声问道。
“草、草民不是。”那瞎子急忙回道,话说得太快变得有些口齿不清,“草民是这附近的村民,叫、叫盲杨,眼盲的盲、杨树的杨。绝与叛贼无关!”
“村子?”汪岚哼了声,说道,“这附近哪还有村子。”
自称盲杨的瞎子忽然露出落寞的模样,挎下身子,说道:“是啊,这里已经没有村子了……都是那可恶的恶贼丁一,是他带人路过这里,把我的家、我的村子洗劫,那可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我的爹、我的姑姑婶婶都死了,村长带我们逃进这里,可……”
看他说得真切,赵水问道:“所以这里还有别的村民?可有发现敌军尽快躲避。”
“没、没有。就我一个。”
“就只有你?其他人呢?”
“逃、逃难去了。”
“为何不带你?”
“我……”
“说!”赵水不想再耽搁下去,若眼前这人真的对双峰乌林熟悉,或许能帮他们找到蒲单兵的踪迹。因此他故意加重语气,威吓道:“本将乃星军之首赵水,命令你将自己与此地情形尽数说出,若有隐瞒,按偷袭星兵处置!”
听到“赵水”二字,盲杨的白眼立马睁大,求道:“原来是赵大将军!赵将军饶命,我说……草民,草民在丁贼造反时逃出一命,因为眼盲,在这遍地深洞的黑林子里行走没什么不同。村里人说出去,我害怕,就躲在这儿,后来……后来有村里人来找我,我以为是贼兵又回来了,就、就失手杀了他——他可是我的好朋友啊……我盲杨哪里还有脸再回去,就一直留在这里,有贼兵闯进来,我就趁他们看不清杀了他们,给村里人报仇!这里还有黑洞、蝙蝠。大将军,这次外来的贼军也有路过这里的,我也抓了好几个,你看,那里、那里都是!”
盲杨蹒跚着站起身,指着头顶的一处树冠道。
“既如此,你为何要将他们吊起来?”
“这里只有草,没有肉,我得填饱肚子。而且自己在这里,没人说话,太孤独了……我就用枝藤编成囚笼,把他们都吊起来,让他们永生永世别想入土为安,陪着我赎罪。”说着,两行泪从盲杨的白眼珠下流出。
兵士们闻言,都汗毛直竖,即便直到对方杀的是敌人,也忍不住犯呕、在寒雾中打了个冷颤。
“失手杀人之过,当按律处置,此事待出去再说。你既恨贼军,现在可否带我们寻找敌军踪迹?”赵水还算镇静,问道。
“当然可以!草民有设记号,这林子过去也就那么几条路,您们跟我来。”盲杨招手往怀里揽了两下,转身往深林走去。
一队人跟着往前走,这盲杨的确是对此地极为熟悉,疾步而行脚下绕过一个又一个洞坑丝毫没有停留,只为了能尽快帮星兵追上敌人。
赵水跟在队伍中,越往里走,脑袋似乎越晕眩。他停下脚步,向付靖泽问道:“你们身体还好吗?”
“怎么了?”付靖泽见他神色不对,忙向前喊道,“喂,姓盲的!这林子里的雾气没毒吧?”
“没有!我都在这儿这么久了。”盲杨回话道。
付靖泽挠挠脑袋,向赵水道:“我也没啥感觉。怎么,你是头难受吗?”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有人在笑?我好想看见好几个人……”
“没有啊。你有吗?你们有吗?”付靖泽向元逵问道,见他摇头又想其他人问道,然后转过头看着赵水道,“赵水,你可别吓我。”